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渡十娘|来客猫咪:前生旧童子

坚妮 渡十娘 2022-06-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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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|坚妮

编辑|渡十娘



作者简介:坚妮,广州暨南大学文学学士,美国纽约圣约翰大学获MBA硕士和布郎大学文学硕士。曾任北美高科技公司、连锁店企业财务主管和上市公司CEO,美国国务院、联邦法庭和国际律所笔译与口译;香港明报月刊驻华盛顿特派记者,美洲华侨日报记者。在中英文杂志报刊发表中、短篇小说、散文,杂文,出版有翻译著作,短篇小说集和杂文专著并长期在香港《明报月刊》和《财新》等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。


灰猫“司马忌”


我们这个社区树大林森,地势高低不平,房子布局有个特点,每一条路尽头都是一个大圆圈,像一个碗底,碗壁上分布了五栋房子,家家的车道像一只筷子,通向中间的圆圈。我的书房窗子对着草地下面的圆圈,一抬头,就可以看到各家出入的情况,所以我做事情的时候经常会分心。


左边邻居家有三个在上中学的少女,新冠疫情来到,学校关门,她们早上在家上网课,中午会一起出门散步,有时候加上爸爸妈妈,一家五口乐融融地穿过圆圈。通常他们出门一分钟之后,他们家的两只猫也跟着出门了。每次都是那只黄猫带头,急急忙忙,灰猫在后,拖拖拉拉,黄猫要瞻前,还要顾后,远远看见前面一家人已经走出我们的这条短街,拐上了另一条道,黄猫回头来催灰猫,然后又急急忙忙地穿斜过街角人家的草地,远远地跟在主人家的后面。


我对邻居家的妈说,你们家的黄猫真逗,你们出门散步,一分钟之后准定见它出来追你们,还要带着灰猫。


少女们的妈说,对呀,她以为他是狗呢,一直跟到公园门口,我们怕她丢了,或者被狐狸吃了,不让她跟。


公园在一里多路外的森林里,不单有狐狸,还有小野狼,苍鹰,难怪他们不让猫跟着。


有时候看见少女抱着猫回来,多半只是抱着黄猫,灰猫比较懒,往往跟出街口就回头了,只有黄猫追着主人们去。无论是西洋画还是中国画,我印象里没有人画过这么美的少女抱猫图:少女走得兰气喘吁,脚步踌躇,怀里的大猫一副幸福满足的掬态,拖在女孩胳膊下面的尾巴一扫一扫,拍打着主人的肚皮--我猜她就是冲这一抱而追去的。她真幸福。


黄猫贪玩,经常见她在草地上扑腾,不知道是扑虫子,还是花草,令人想起古人秦观的诗句“雪猫戏扑风花影”。有时见她跟灰猫玩捉迷藏,她躲,灰猫找。灰猫懒,常常是任黄猫在花丛里转了半天,才出手攻击一下,完全是敷衍奉陪的姿态,令我怀疑灰猫是公的,不拂情人意,却已经看透两性关系。只是我一直没有想到去跟邻居核实。


我们周围树多,鸟也多,我买来一只鸟食挂件,里面放了谷米,第一天挂出去,我们的州鸟,戴头冠的红衣主教最先来了,好像是给鸟食器祝福,开光,还带来红色混得深浅不一的五、六只与麻雀的混血,好像要让我长长见识。Blue Jude中文应该叫翡翠吧,一来一对夫妻,和金红的红衣主教立时让整个场面生辉,将别的啄木鸟,蜂鸟,大大小小说不上名的乌鸦麻雀都压下去了。


中午时分,突然上百只鸟从天上降下来,如片片彩云散落,升沉变幻,四周凤鸣鸟啼,眼前普通的草坪幻化为仙境,我一时惊呆,二刻回转过来,以为从此我每天都可以观赏到这样的奇观。


此奇观只出现了一次,也就是鸟食器挂出去的第一天,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。我猜鸟的世界也有它们的互联网,一只鸟食器恐怕就像我们人类的餐馆,开张这天总是要庆贺一下吧。


以后几天,来光顾鸟食器的除了鸟,还有松鼠,松鼠还带来一家大小,大的在上面把葵瓜子挑出来落到草地上,小的在下面享受,一桶鸟食很快就消耗殆尽。我又加满,第二次挂上树这天,尽然无食众光顾,连被我喂肥胖的松鼠也不见踪影,大半天下来,安静代替了以往的喧闹。到下午,我到楼下的边门去查看一个在等待的包裹 --有时快递邮差会放错门。包裹没有,黄猫一只,静静地守候在浓密的杜鹃花树下,我恍然大悟,对她说,原来是你吓走了我的食客呀?你有个那么幸福的家庭,好意思跑出来杀生吗?怕她不懂中文,英文也上了:This is my property(这是我的地界)!



我对着黄猫教训了她一通,她也不跑走,定定地听我训斥她。第二天,我窗前的草地上,鸟也回来了,松鼠也回来了,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天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的境况,我觉得黄猫听懂了我的意思,再也不过来your property(你的地界)了。可是,以前她和灰猫经常从我房子后面绕过来,从我前门大摇大摆地从我家车道下到圆圈去,有时也走同样的路径回家,现在它们两个常常钻在我后院的花丛下沿着围墙出入,鬼鬼祟祟,不再大摇大摆经过我的门口。


我并没有说她不可以过来我这边玩呀!我只是叫她别赶我的鸟。我问邻居家的妈,我能否在我家门口放点猫食,把她家的猫引到我家来。邻居家妈说,你放吧,她什么都吃,不过她确实是有抓鸟的坏毛病,我们原来给她脖子上放了一个荧光圈,她躲在树下鸟也可以看见她,可是她把哪圈弄丢了,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再买一个。


没过多久,黄猫的脖子上就出现了一个橙红橘黄的圈圈,我的近视眼都可以看到几百米外她在树丛下活动。她好难受啊,走路耷拉着头,脚步也不急冲冲赶场了,更别说追着姑娘们去散步。她那招人喜爱的欢快性格被打压了,不见她在草地上扑风捉影,也不见她蹦跳着逗黑猫跟她捉迷藏,她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只很普通的黄猫,我好为她难过。


古代诗人陆游爱猫,他为自己的猫写过好几首诗,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这一首:“似虎能缘木,如驹不伏辕。但知空鼠穴,无意为鱼餐。薄荷是时醉,氍毹夜夜温。前生旧童子,伴我老山村”。


我此生养过不多两只猫,都养到人性猫性难分的程度,所以读到上面陆游这首诗最后两句时,顿将陆放翁视为爱猫知己。这只黄猫虽然不属于我,也如跟我前生有缘,在这与世隔绝的疫情期间,她为我解幽作伴。


邻居见我喜欢她家的猫,建议我也养一只,可以上我们社区的网站找找看,经常有人家的猫生了小猫,愿意出让。


我上得网站来,已经有个十四岁的男孩子捷足先登,问谁家有猫出让,他父母允许他领养。回答他的人很多,不下几十个,我随便浏览了一下,笑翻。


第一个回应他的人从养猫可以学会给与和受惠,负责任和应对意外说起,猫需要有人给它剪指甲,洗澡,安排粪便盆,养好一只猫每月至少要有50美金的开销,所以如果家庭收入不稳定,最好别养;如果他带着这猫去上大学,这笔钱要打入他的生活费里;如果他不准备带猫去读大学,他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帮他照顾?猫的寿命只有十几年,他要考虑如果跟他的猫有了感情,以后要准备分离的痛苦。洋洋洒洒,她写了起码两千字,连她的孩子养猫的历史也塞了进去。


我的妈呀,这个人不是想吓唬人家,让人家别养猫吧?


男孩子很认真地回答她说,“我家的收入还算稳定。”


下面有两个人接过了猫的寿命这一话题,一个人建议他如果不能带猫上大学,可以用安乐死的办法给猫打一针,另一个人说安乐死太残酷,最好还是送去宠物收容所。你别以为这些人是在开玩笑,这是我们自己社区的网站,发帖的人都有名有姓,不是前街,就是后邻,他们是认真的。


另外有人建议男孩子先去上一个网络的免费兽医课,学一点兽医的知识,还有人建议他先别领养,到宠物收留站去借一只猫回来养一个月,如果感觉不好,可以送回去。各种建议,关心,表扬,赞赏,甚至有人建议他养一只小狐狸算了,说他家的后院里有一只野狐狸刚生了一窝小狐狸,他可以去拿一只。


男孩子跳过回答上面那些奇奇怪怪的建议,回答了叫他养狐狸的人,说“这种动物好像是养不驯的吧?”


看到这里,我对男孩子比较放心了。继续往下看,有几个人居然互相吵起来,因为有人终于看不过去了,说你们如果没有猫给人家,就收声,人家不是来要养猫的经验和建议,人家只有十四岁,想要一只猫,你们出来几十个建议,没有一个解决他的问题。


这个人说得最靠谱,但是马上被群起而攻之,我估计到此时那个男孩子已经后悔上了这个帖子,我很高兴他比我先走了一步,否则就是我要面对这么多热情的邻居,理他们不是,不理他们也不是。罢,罢,领一个前生无缘的回来,养得无趣,还不如隔窗看邻居的黄猫。


2


戴荧光圈的“李特


邻居家的这两只猫,戴荧光圈圈的黄猫叫Little Bit(小不点),灰猫叫Smudge,因为他的白鼻子上有一抹黑。可是黄猫的性格既不“小”,也特别,为了写这篇文,我就按照发音给她起了个中文名“李特别”,灰猫的英文发音跟司马忌很接近,就叫司马忌吧。


我想跟它们接近,拿出我高价买回来的大虾干,司马忌立马就被收买了,不过他只吃大虾干,四块钱一包的小虾米是不肖一顾的。李特别自己会打猎,不肖吃我给的任何食物,但是她会跟着司马忌过来,好像担心我心存诡计,她要看着她的朋友。它们俩一个猜疑心重,一个平易友善,但显然是友爱的一对。


我儿子疫情发生以后一直在学校,坚守了八个月,终于回家来了。我跟他说,我们院子里有两只猫。这天,它们像往常一样,一前一后过来了,不过看见我儿子便在草地上站住。我对它们说,这是你们的新朋友,别害怕,过来。


它们举起猫爪,对掌击节耍了一通,好像是玩游戏,又像是欢迎仪式,我儿子的心立马就被它们俘虏了。我么,惊讶得失了声,没有见过这么神的猫。


本来以为夏天就会结束的疫情,拖过了夏天,秋天一过,又气势汹汹地高潮返回。我们困在家中,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变红,变黄,变秃,跟人的交往都断绝了,只剩这两只猫,成了不时到访的常客。


李特别到我们的园子里来是为了抓鸟,她或伏在窗外的花丛下,或爬上斜斜的樱花树,我们看她全神贯注,她对我们不肖一顾。鸟们都很聪明警惕,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得手过。她脖子上的荧光圈时有时无,估计是被她扯掉了。最后看见她戴着一个紫色的小铃铛出现,把我们笑翻。她似乎对这小铃铛很无奈,也就认了,到现在还戴着。


司马忌把我一罐大虾干吃光以后,便不再上门了。我去店里买来猫食,第一次买的他不爱吃,又好久不出现。我再去买了一种比较贵的,他吃过以后,便又经常来了。他是个很安静的猫,来了就乖乖地站在门边,也不响,等你发现他,他便过来蹭蹭裤脚,在地上打一个滚,很幸福的样子。我们都很喜欢他。如此来来往往,冬天来到。



这天司马忌正在享受他的猫食,李特别走过来用一种特别的神情看着他,他丢下吃了一半的猫食,跟着李特别走了,以后有一周没有出现。我纳闷琢磨李特别用的是什么猫语,她为什么不让司马忌跟我们玩?我每天给司马忌留点猫食,总是会消失,仍然不见司马忌出现。我留了个心眼,这天放下猫食后躲在门后面,不一会,李特别就从花丛后面出来,把司马忌的猫食吃光了。原来如此,我便不再留食,想看看李特别如何反应。


这样,李特别有时躲在我门口的假石山后面,她以为我看不见她,可是她两只耳朵尖从石头上伸了出来;有时藏在大树后面,我开车准备出门,她知道我好一阵不会回家,便从树后面现身,拖着怏怏的步子离开。


儿子说,你现在成了她的打猎对象了,她以前从来不肖光顾我们的猫食,现在天天到访,估计是天气冷了,大部分的鸟都往南迁徙,加上她的脖子上那个铃铛,她打猎的营生受挫,你就喂她吧,别逗她了。


我又等了几天,才叫住躲在树丛后面的李特别,对她说,你还不明白吗?不给食了,你去把司马忌给我叫回来,司马忌,司马忌, 把他给我叫回来。


司马忌


她显然是懂我的意思,第二天,司马忌就出现了。


就这样,现在两只猫都会来我们家门口领取我的猫粮配给,不过它们从来不一起出现,有时这个早上来,有时那个下午来。我不断地对感叹说,它们怎么这么聪明?儿子调侃我道:恐怕跟我小时候有得比了?


我为了表达我对这两只猫主人的感谢,写了一个小小的字条,用一根有松紧带的丝带套在司马忌的脖子上,让他带回他主人家里去。我的字条上写; 疫情之下,是你们家的猫给我们带来了温暖和快乐,感谢。


下次他回来,脖子上的丝带没有了。不知道是他把丝带弄丢了,没有把鸡毛信送到,还是他的主人不以为然。总之没有关系,只要还让它们两个过来造访,我们永远感激。


冬天不仅把李特别变成了我们的食客,司马忌也开始要求进屋。可是我们家的美国佬是个脆弱玻璃人,有各种哮喘过敏症,我们不能使用壁炉,不能有地下室,不能开窗放花粉进屋,更别说让猫狗进屋,就是养猫养狗的人进屋,他也会因为人家衣服上的猫毛狗毛过敏。而且这种过敏据说是一下子喉咙就会肿起来挡住呼吸道,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作,却在这种威胁之下战战兢兢生活了多年。


偏偏人家司马忌经过一年的考验,认为我们既然对他那么友好,我们的家应该也是他的家,他现在每天来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吃那点猫食,而是要进屋。


开始我们不让他进屋,他就在门口守着,守了几个小时之后才离开。以后他一个星期没有出现,我们说,他生气了。下个星期他来了,又要进屋,正好美国佬不在家,我让他进来楼上楼下巡视了一通,他满意了。第二天又来了,还是要进屋。



我跟儿子商量,要不我们偷偷让他待在你楼下的房间里?


儿子拒绝配合,理由是这样等于占人家的猫为己有,不可以。我相信他是不想东窗事发被牵连,万一他老爸真的喉咙肿胀起来,是他老妈负责还是算在他头上?


每次司马忌来了守门口,儿子就穿上棉大衣出去陪他,可是司马忌并不喜欢人摸他,也不需要人陪,他就是想进屋成为我们家的一员。只要美国佬不在家,我们让他进来一下,他在这里打个滚,哪里搓搓背,一副很暇意的样子,然后守在门外迟迟不肯离去,然后就又有几天不来了,好像对我们的不接纳表示抗议。



我们真纠结啊。


我跟美国佬说,我不是想加盖一间工作室吗?看来我加盖这工作室时要装一个独立的空调系统,不跟你的生活空间的中央空调连接,这样如果我想让我的猫进来跟我玩,就不会影响到你了。


他气得大叫道,“你要花十万块钱盖一间工作室来玩猫?”


那你说我怎么办么?这些猫本来就是我的前生旧童子呀。


(初稿于2020年5月,完稿于2021年2月1日)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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